【吞海】文/向前走

　　 灯丝在黄昏里“噼啪”一声，路灯如同细绳上滑落的串珠一盏一盏地亮起来，照亮的等待已久的一人一车，和马路对面灯火通明的五桥分局。
　　吴雩说今天要加一会儿班，时过境迁，步重华不想回去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喊一声“我回来了”，于是直接开来了五桥分局，每隔五分钟通知杨成栋一声“距离正常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了XX分钟”。
　　
　　他抬手看了下时间，摸出手机再一次把下班前心理医生发来的报告又看了一遍，默念三遍不能操之过急。
　　
　　然后切换到与杨成栋的聊天界面，噼里啪啦开始打字。
　　下一秒果然收到一条语音，步重华不想点开也懒得转文字，反正不是“姓步的你不要太过分”就是“你个驴脸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怎么样你老婆在我手里”，他忽略掉红点继续噼里啪啦。
　　
　　杨成栋：人际关系......除了我好像确实没几个和他关系特别好的，哎呀上次你俩回来以后，五桥分局谁不知道人家是传奇卧底画师啊，怵他也正常。
　　
　　步重华把那句“怵他也正常”咀嚼了好几遍，手机在手里转了几个来回。
　　
　　“叮！叮！”
　　杨成栋从一堆卷宗里重新翻出手机，看着亮起的屏幕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
　　南城驴脸：行，那就赶紧放人吧，五桥分局效率怎么这么低下，南城分局都下班一小时了。
　　
　　等到所有的霓虹灯大放异彩的时候，吴雩终于从门口出来了，他脸上的疲惫太显而易见，几乎是看到步重华站在车边，那副有点紧绷的的面具就卸下来了，他一头埋在步重华胸口蹭了蹭，步重华揽过他，在发顶落下一个例行亲吻。
　　
　　“步重华，”他脸颊贴着大G柔软的真皮颈枕，眼睛困得眯成一条线，“周末我想回去一趟。”
　　安全带卡扣咔嚓一声扣好，步重华抬起头时，吴雩已经歪着脑袋睡得不省人事。
　　
　　回去当然不是回那个越来越有人气的双层复式，而是南城分局。
　　
　　吴雩刚来南城分局那段时间致力于做个兢兢业业毫无存在感的背景板老好人，然而自从步重华把他从角落里拎出来，抛开讨人喜欢的皮囊不谈，灵魂里的某些吸引人的特质是怎样的伪装都掩盖不住的。
　　孟昭几乎把他当二胎投喂，蔡麟和廖刚对外人介绍一口一个“我们队小吴”，小桂法医从冰箱里拿雪糕还会鬼鬼祟祟问要不要一起吃，就连物证科的王九龄碰见踩点上班，左手豆浆右手包子的吴雩，也会难得问一句“上班呢”。
　　就在他一面将所有的情绪沉为一潭死水，一面拼命挡住那些岁月背后鲜血淋漓的真相时，命运之神伸出手，

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无论如何，南城分局是他回到正常社会以后，第一次有人对他展现毫无保留的善意，笑容和爱的地方。
　　
　　步重华倒进车位熄火，转头看着吴雩还在副驾沉睡，雕塑一样标准的脸淹没在昏暗中，皱起的眉心昭示着并不平稳的梦境。步重华托住他的后脑，让额头贴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传递一些力量，让紧绷的皮肤放送下来。
　　他在黑暗里轻声道：
　　“吴雩，回家了。”
　　
　　然而周末的计划未能完成却殊途同归，筹备几月的联合行动一举成功，几位分局局长当即拍板周末一起庆祝，因此当步重华从宋平那里汇报完后续工作到大厅，吴雩已经被廖刚蔡麟张小栋那一帮***灌了几杯酒，眼神发直地坐在位子上，谁说都不肯动。
　　步重华走到他跟前，对着那张红红的脸问：“喝酒了？”
　　
　　吴雩抬头定定看了他足足三秒钟，才“嗯”了一声，然后伸手拽住了步重华的袖子：“回家。”
　　
　　“不玩了？”
　　“回家。”
　　“真不玩了？”
　　吴雩一字一顿道：“要、回、家。”
　　
　　步重华捏捏他的小脖子，吴雩就顶着红红的脸站起身来和他走了，他觉得这副样子颇有意思，原来吴雩喝了酒是这个反应，行动能力和语言表达问题不大，面部神经有点迟钝，最明显的特征是上脸。
　　但等到了家里，步重华就发现事实远不止于此。
　　
　　吴雩捧着喝了一半的蜂蜜水坐到步重华大腿上，搂着他的脖子说：“我要和你讲一件事情。”
　　他脸上酒精泛起的红已经退下去一半了，但步重华不好断定他的状态，又怕他把蜂蜜水洒在刚换的衣服上，只能轻柔地把玻璃杯从他手里拿出来，放到茶几上，抱孩子一样把他往上颠了颠：“什么事？”
　　
　　“我最近......梦到解行了。”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沙发旁的立式灯，提到“解行”时，步重华察觉到吴雩的脸色有些晦暗，身体细微地紧绷，他在焦虑，却仍然选择把一腔心事交付。步重华吻了吻他的额角，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是在抓捕亚瑟·霍奇森之前，”
　　
　　塞耶通过中间人从马里亚纳海沟走货成功，大赚一笔，上上下下的马仔都喝多了酒，除了需要保护大小姐的阿归和他那个老家的兄弟，还有几个守夜的保镖。
　　
　　“哈哈哈，哥你居然上脸，哈哈哈哈哈哈......”
　　解行把吉普车开到附近农家的田野，变戏法一样拿出两个装酒的水壶，兄弟俩躺在车前盖上对酌，少年人不加伪装的眼睛乌黑澄澈，胜过缅甸漫天星子的璀璨夜空

。
　　
　　阿归顶着红脸不甘示弱地取笑他，“你个路都走不稳的好意思说我。”
　　解行喝酒是不会红脸，但他会和大部分喝多了的人一样，小脑不听大脑使唤，走路七歪八扭，如果不是特勤组的计划顺利，刚刚完成的那一笔生意正是围猎陷阱布置完成的标志，他们也不会来到这里喝两口。
　　
　　“哥，等我们回去之后，你想干什么呢？”
　　阿归沉默了很久，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他了，解行等到蛐蛐都唱了一轮，才听见兄长说：“先盯着你把书念完，然后......”
　　
　　然后干什么呢？
　　阿归望着星空出神，出路像满天的星星一样就这样摆在他面前，他却还在为人生中第一次自主选择的权利感到不知所措。
　　
　　“你就是Kui哥？”
　　半人高的草丛忽然被三个大汉拨开，领头那个操着当地的缅甸方言，言语间有些挑衅的意思，阿归一把把要起身的解行按回去，皮靴在车前杠上一蹬，绞住领头的脖子将人冲倒在地，又在另两人反应过来前一腿一个干净撂倒。
　　解行坐在前盖上看得过瘾，甚至用缅语嘲讽了一句“弱鸡”，他已经被阿归带得越来越像个当地人了。
　　
　　阿归拍拍身上的草叶，“这三个磕了药，把他们放这，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车子驶出田野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不远的山坡，那里也是塞耶势力下的农庄，种了漫山遍野的罂粟。
　　
　　
　　“我那时候想，等到塞耶伏诛，政府接管，那我小时候待过的村子家家户户都能够过上正常的生活，”吴雩靠着步重华的肩膀说，“等到那一天，我要烧掉那里所有的罂粟。”
　　那片土地下的一切重重业障、累累白骨和鲜血无辜，都将在烈火中回到归处。
　　
　　
　　步重华手指描着他的耳朵，没有说话。
　　吴雩调到五桥分局后，他最担心的问题就是吴雩和他人的相处，然而根据心理医生的评估，吴雩目前仍然处在一种自我封闭的状态，和陌生人相处会让他紧张、焦虑，从而回避社交，现在看来，解行的离开依然是最大的坎，经年累月的应激障碍无法在一朝之间化解。
　　
　　但我说过，你总有一天会拿着那把刀，被所有人仰望。
　　
　　
　　“我也想起一件事。”
　　吴雩从他颈窝里抬起头，准备洗耳恭听，却被步重华按回去。
　　“宋叔叔和我说，那时候我父母有好几个公检法系统的朋友想收养我，但我除了来给我做笔录的人谁也不理，直到那天他来看我，我才有了反应。”
　　“为什么？”
　　
　　“他们一直以为我是不想看到警服，而宋叔叔那天没穿，其实不全

是，”步重华换了个姿势抱他，“我看到宋叔叔的时候，就觉得他和我父母是一样的人。”
　　
　　宋平也以为是这个原因，所以从来不在家里穿警服，同事的婚礼、年终的联欢会也从不带步重华去。
　　“其实他很想带我去的，一方面是不想我闷在家里，另一方面，那个时候联欢会结束后会由局长上台致辞，把这一年里大大小小的集体荣誉和个人荣誉都念一遍。”
　　吴雩低声道，“他想让你听听他的。”
　　
　　“对，”步重华道，“不过后来他同事的儿子说漏了嘴，我们就一起去了大礼堂，宋叔叔看见我的时候局长正好在给他颁奖，他吓得直接从台上跳下来，抱起我就跑，一路上好几次想蒙我眼睛，别人后来都说他像个人贩子。”
　　怀里传来低低的笑声，“后来呢？”
　　
　　宋平把年幼的步重华抱到无人的地方，几次组织语言却又无从说起，没料到小小少年背着书包系着红领巾，一脸义正言辞地打破沉默：“你不能一辈子都捂着我的眼睛！”
　　堵得宋平哑口无言。
　　
　　一直包着的伤口是无法长好的，封闭的环境里会生出有害的厌氧菌，流脓需要清理，新的表皮细胞也需要适应外界环境，他们对这个道理心知肚明，人的一辈子就是要不断地跨过伤痛向前走。
　　
　　向前走，永远别回头。
　　
　　让你的名字和我的灵魂不再成为梦魇，安静地在地底长眠。
　　
　　“唔......既然睡前故事讲完了，”吴雩抵着头顶的下巴仰起脸，从下往上倒过来看步重华，“那睡觉吧，小小男子汉，明天还要上班。”
　　他说着明天要上班，手却往步重华解开的袖子里伸。
　　
　　男子汉把他整个人都搂进怀里，“先洗澡。”
　　
　　
　　第二天清早，步重华把吴雩送到五桥分局门口，吴雩走过马路，转身发现G63还停在原地，看见他回头，步重华降下车窗对他挥了挥手。
　　
　　车前盖上，解行笑着向他遥遥举杯。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