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回来已经子时一刻,京中宵禁,宫中亦早已下闩,我自然免不了留在精舍,等明日清晨再赶回宫。 我在此处有自己的房间,姑姑也不必为我过多张罗,她已回自己房中就寝了。 此夜虽周折,我精神却倒尚好,沐浴后更觉精神爽利,我见姑姑与严修都已安睡,通屋子只我一人,也就不拘谨了,前几日才行了束发之礼,我还不习惯挽髻,便随意将前半的头发束起,别一根白玉簪固好,背后的头发则全散下来,这里并未曾备下我的睡袍,我只脱了外衣,留一件月白色内袍,放宽了缎带,倒也十分舒适自在。 横竖睡不着,我到庭院四处闲逛,不几步就到了姑姑的书房,我想,既然都到这儿了,倒不如翻些书看看,兴许能助眠,何况姑姑此处的奇书甚多,比皇宫里的藏书有趣得多。 我推门进得里去,摸出书案上的火折子点燃蜡烛。 不经意间,见那案桌上随意搁着几张洒金的校书笺,最上面一张柳青色的,用娟秀的字体写了两行旧诗:行看采华曲,尽是泰阶平。 我耳中仿佛现出姑姑神采飞扬笑着说:“你姑姑我当年在紫衣局的考核可是第一名的——写字!” 我不禁抿嘴失笑,心想:诚然......这字……倒果真不赖…… 然而,这诗并非有名,太傅自未教我,看着倒觉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微一细思,我恍然一悟,不就是在父皇的御案上么!我心中不由疑窦遂起,这诗到底是何人所作,竟让父皇与姑姑临摹? 正琢磨着,我的目光顺势又瞧见了叠在底下的另一张诗笺,上书: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薄薄一张梅红色笺帖,在微光摇曳下,像极了一片浮荡在凌波中的红叶,瞧着瞧着,我脑子里浮出那句“叶上题诗欲寄谁”,据说,那薛涛也是个可悲可叹的女子…… 正遐想着,“噼啪”轻响,那红烛爆开了一朵烛花,照得眼前又亮了些,我回了回神,再注目细看,才留心到,末句当中的那个“君”字竟有些化散开了,那印痕大小不像行书时不小心弄翻的水渍,反倒像是…… 我心中“咯噔”一跳,为自己的想法暗吃一惊——女子的泪痕...... 我又想起了她手捧簪子落泪的情形...... ......叶上题诗欲寄谁......欲寄谁...... 夜来一剪凉风,从半掩的门扉透了进来,仿佛飞来谁家离人的玉笛声那般幽凉透骨...... 我沉沉长嗟了一口气,直起了身子,目光在这昏暗的书室里扫了一圈,死气沉沉的,顿觉怏然无趣,转身便踏门而出。 我的房舍与鱼姑姑的是相连的,我正要回房去,却隐约听到隔壁姑姑的房间有些不寻常的响动,似乎是姑姑在跟谁说话。 我往右倾了倾身子探看,她房里的灯是长明的,从外面看,只有烛光影影绰绰,也不好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睡下。 我心中一奇,心道:都这么晚了,谁会在姑姑的房中?是严修么? 怀着一丝疑惑,我靠近姑姑的房门侧耳去听了片刻,姑姑仍在絮絮讲着话,但并没有人回应她,似乎只是她在梦中呓语。 我放下心来,正要离开,突然“咣当”一声,房里像有什么被砸碎了。 我心下一惊,忙推开门去。 环顾四周,房里果然没有别人,敞开的窗台下有一个玉瓶翻倒在地了,呼呼的夜风吹得窗帘乱动,顺带有一股熟悉的熏香卷进我的鼻中——龙涎香? 我不由略一生疑:此香虽限于禁内所用,然姑姑身份特殊,有此香亦不足为奇,只是......姑姑往日安寝不是常用沉水香么? 不及细想,我的目光很快投到了床榻上,我慢慢靠近,初时不见有人,再走近了些,才在偌大的床上找到了蜷缩在一角的姑姑。 她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像小兽一样侧身哆嗦着,锦被已经被她攥得皱成一团,她口里还是叨叨说着些什么。 我想,她大约是着了梦魇,听我母亲讲,若一个人着了梦魇,是很难自行醒来的,旁人轻轻唤醒是可以的,但若是吓着了那人,指不定魂魄就会丢了,醒来之后就变得痴痴傻傻。 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只敢虚坐床沿,以一手支床,朝她探身过去,我试着轻轻唤她:“姑姑,你怎么了?” 借着床头豆大的一星烛光,我从侧面看清她仍未醒,浓浓的阴影下,她口中一开一合,我不敢贸然动作,便凑得近些,附耳过去耐心听了片刻,终于从她含含糊糊、断断续续的话里拼凑出一句整话,原来她是在说“求您了......别...别赶我走。” 我心道:奇怪,这里是姑姑的家,谁要赶她走? 我见她越来越糊涂,心里更加担忧,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姑姑,你醒一醒。” 我用力极轻,谁知她仍像受到很大惊吓似的,浑身陡然一个激灵,猛地转过身来抓住我的手臂,我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将她的手甩开,可就在这一甩手之际,“啪嗒”一声闷响,一个银白的东西自她怀里滚出,在昏暗的烛光下尤为显眼——清光剑! 怎么?我又是一奇,姑姑连寝中也要抱着清光剑么? 不过我也顾不上什么清光剑的了,眼下姑姑的情况愈发不妙,她受了惊,眉头更加紧蹙,满头不住冒汗,昏睡中双手死死抱头,神色极其苦楚扭拧! 我见如此,不禁心中又惊又痛,也顾不得其他,拿开那把清光剑,扑到床上握住她乱动的双手,几番折腾,情急之下竟对她喊道:“程若鱼,你醒一醒,你到底怎么了?” 我自己喊完,心里立马忐忑起来,生怕惊吓到她,唯有屏气凝神注视着她的举动,然而,这一叫仿佛有些奏效,她的手渐渐放松了下来,不再挣扎。 我见这般,心里暗喜,便壮了些胆,又道:“程...程若鱼,你睁开眼睛来。” 这话又似乎果然传进了她的耳中,我才说罢,她的眉眼竟真的舒展开了些许,昏沉沉地晃了晃头,蓦地瞪开双眼惊醒过来,我不由又微微一惊,却不敢再将她推开。 但见她眼神放空,恍恍惚惚的,婆娑的泪水在她睁眼的瞬间,哗啦啦全淌到脸上,我一时也分不清她的脸上,哪些是汗水哪些是泪珠。 不过,我的心终于放松了一些,她总算是醒过来了。 我支着身子,自上而下细细端详,此刻的她,既不像初见时的清冷,也不是日间的嬉笑洒脱,像极了一个虚弱又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儿......她此番情状,我委实第一次碰到,心中既疑惑又觉她可怜,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拨开缠绕她额角与腮边濡湿的乱发,小心翼翼柔声问道:“怎么了,你是做噩梦了么?” 她带泪的睫毛轻轻一颤,乌黑茫然的眼珠子动了动,似乎是瞧见了我。 我这才蓦地意识到,当下的自己应该也十分狼狈,汗透单衣,乱发绕身,我慌忙扬手将胸前垂发往背后一拨,才稍俯低身来,朝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好让她放松些。 我见她情绪略安,刚要开口问她要不要喝水,却闻得一阵如兰似麝的幽香涌进我的鼻子,又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到我的胸前,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姑姑从床上坐起抱住了我! 我浑身忽的僵住,心头扑通通剧跳不止,口舌也打了结:“姑姑,你......” 与其说是抱我,不如说姑姑的双臂将我牢牢圈住,生怕我会跑掉似的,真不知她哪里来这么大的气力。 我极力镇定心神,犹豫着要不要回抱她,纠结了片刻,决心鼓起勇气提起双手。 “陛下......”就在此刻,她在我耳边混混沌沌吐了两个字,似浓醉的人吐出的胡话。 什么?陛下?我内心又是一震,显然,她叫的不是我的父皇。 可还没等我理清思绪,姑姑她像全身泄气似的双手一软,整个人从我身上滑落,重重摔回床上,又陷入了昏迷。 我怔怔看着她,心里焦急如焚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将被褥整理好重新盖到她身上。 就在此时,严修出现在门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道:“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受到刺激就犯病——头疼。” 他走了过来,坐到床边给姑姑搭脉,微微蹙起了眉,又道:“不过,我这两年与她通信,也没听她提起过有复发这回事。照这样看,很可能是近来遇到了什么事,刺激到了她。” 我细想了想近来的事,将信将疑摇摇头:“大概是不会的,近两年来孤隔三差五就往姑姑这里跑,虽然晚上经常见不着,但每每早上见她,气色总是很好的,鱼姑姑的秉性想你也是晓得的,她是不会装模作样的人。” 严修又问:“那也不曾见过什么人么?” 我道:“没有……除了我父皇。”我试图辩解:“不过他们见面那一次孤也在,姑姑言语是激动了些,只是,隔了没几日去见她,她精神爽利,不像是犯过什么病。” 我说着说着,突然才想起了今夜:“对了,还有今夜……” “今夜怎么了?”严修追问。 我道:“今夜姑姑带孤去看了萤火虫,就在你回房之后。” 严修眉毛一挑:“萤火虫?” 我点了点头,边回忆边道:“她引着孤到山谷里去,那里有很多萤火虫,漂亮极了,姑姑见后,整个人就入了迷,还对我说了一些……一些我不太懂的话,她的神色……也有些古怪……孤也说不上,也有可能是孤看错了……” 我说着,又不禁想起那番情景,脸上微微一热,却怕严修看出端倪,偷眼去瞧他。 严修专注听着,眉头仍是紧锁,但似乎也理不出什么头绪,只道:“好了,她身子没什么大碍,确实只是老毛病犯了,往后只要少让她受些刺激就好。”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方盒递与我,道:“我去取些温水来,劳殿下先喂她服下此丹,此丹有活血止痛之效,她服后可加快苏醒。” 我们折腾完已经是大半夜了,我此时全无睡意,心中仍担忧不已,姑姑她吃了药真的会很快醒来么? 我看着床上脸色苍白,楚楚可怜的她,脑中又想起那句“先帝不喜”,这样的女子,先帝真的不喜么? 我忍不住,转头轻声问严修:“严修,你知道,为什么先帝不喜欢鱼姑姑么?” 严修似是很意外我有此一问,双眼瞪如铜铃,不可置信道:“齐焱……额…咳咳……先帝不喜欢程若鱼?你听谁说的?” 我忽的微怔,怎么他惊得又忘了言辞,也罢,知他是这样的人,一时半刻也改不过来,便道:“帝传上如是记录的,白纸黑字。” 我见他神色狐疑,便据所见文字背诵如流:“上述:程氏初为执剑人,以剑器舞见幸武宗,封美人,后因失子而宠衰,先太皇太后郭氏震怒,废位出宫,上既召幸,终不复宠,帝崩前夕,以庶人出。” 寥寥数字,道尽姑姑在深宫的前半生。 “呵!”他听罢,蔑然一笑,道:“如此看来,那写史册的史官不是受了胁迫就是得了不少好处了,竟编出这样的浑话来。殿下有所不知,当年先帝可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啊,多番为了你鱼姑姑涉险,先帝虽大权旁落,却毕竟也是天子,能至于此,真是情之所钟呐……” 见他说得如此笃定,我猛然想起两年前第二次见到姑姑的情形,我也如是对她复述帝传上的内容,而她听了亦只付之一笑。 我心中暗忖,将过往细碎逐一拼凑,疑团似要渐明,莫非…… 严修深深瞧了昏睡中的鱼姑姑一眼,轻叹一气,道:“既然你鱼姑姑不曾提起旧事,那我也不便细说。殿下只需知道一件,这普天之下,有两人永远不会背叛先帝,堪先帝托付生死的,一个是如今振武的弥纱郡主之夫韩郡马,另一个就是你若鱼姑姑。” 托付生死!乍听这四字自他随口说出,入我耳中,传至心内却重若千斤。 “皇帝……是什么?” 我想起父皇曾这样问我,未待我应答,父皇神色惆怅,深深拍拍我的肩膀,自行答道:“皇帝就是无可选择之人!” 我身为储君,幼弟横死,皇嗣凋零,将来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的,恐怕唯我而已。 可我……我的心里忽的沉得有些发堵…… 又想起才在几个时辰以前,我还自信满满对姑姑说,我的身边有父皇、姑姑、严修…… 然而,我怎么能忘了呢,父皇四面受敌,处境也很是艰难…… 姑姑助我,到底是忠于先帝,还是不愿拂了父皇的嘱托? 严修,他身份未明……大概是看在姑姑的情面上。 我的身边,到底有谁堪托付生死…… 注解: 标题“魂魄不曾来入梦”:《长恨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唐明皇对杨贵妃的思念,这里换成了鱼儿对齐焱的思念。 1. 校书笺:是薛涛笺,是一种幅小而精美的纸张,用以题咏或书写信函。 2. 红叶题诗:唐朝年间,后宫的宫女人数众多,而身处行宫的大多数宫女,却只能一生遂向空房宿。相传彼时无数的上阳宫女题诗红叶,抛于宫中流水寄怀幽情。 3.束发之礼:清朝以前汉族男孩15岁时束发为髻,成童;20岁时行冠礼,成年。因此用束发指代成童的年龄,即15至20岁。 4. 行看采华曲,尽是泰阶平:唐·王涯《太平词》,看剧的人都知道是程若鱼爷爷写的。 5.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6.叶上题诗欲寄谁:唐·顾况《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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