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如梦似幻的一场际遇后,我便再也没有到外头去过,心里虽然忍不住好奇,却又顾念那女子的叮嘱,终究还是忍住没有向外人打听。
我的日子又回到一潭死水当中,只是每每装腔拿调与旁人自说话时,偶尔还是会想起那女子轻笑着说我稚气未脱的情形。每思及此,我总有些失神,到底,在外人眼中,我是个十三岁的孩童,还是少年老成的太子呢? 难不成,他们日常夸我老成持重,有帝将之风都是哄我的?哎,在这皇宫中生活久了,这宫里人说的每个字,我都不敢信,当你能轻而易举地识破他们的讨好与奉承,你就会觉得这宫里的日子了无生趣。
不知不觉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皇陵秋祭,父皇登基的头三年,因仍在先帝的孝中,每年的七祭都遣官员亲王们代奠,今年恰是出服的年份,父皇决定亲自前往祖陵主持祭奠,敬奉先祖。天子御临,天下莫不敬仰他的威仪,万民无不称颂他的孝诚!
我那明光万丈的父皇,一举一动总能恰如其分地得到天下臣民的爱戴与拥护,使那仁德圣明之声日隆。
我身为太子,自请旨随行,父皇很满意我的自动请缨,满意我明白他有意借此宣扬天子圣德以外,还为我这个太子彰显孝儒之名。
秋祭的礼仪极其繁琐,需要从清晨开始持续整整一日,到了晌午,终于可以稍事休息,我忽想起昨日批奏之时有些不明,未敢专擅,昨日因忙于祭奠的事竟一时忘了这事,事不宜迟,匆匆用过些点心就前去父皇歇息的偏殿求见。
那内监如常进去通报,不多时转出来,说是父皇疲累暂不见人,既然那奏折并非急报,让我晚些再来也无妨。
我嘴上淡淡应着知道,心中却早已乐开了花,既然父皇没空见我,我却也不劳乏,横竖是空闲着,与其听僧人诵经、熏着漫天香火,倒不如趁着这当系,跑到外头去听鸟鸣、闻花香。
我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才出得殿门,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带上贴身的小太监,躲过众人,一溜烟似地往外奔去。
那小太监与我年龄相仿,机灵聪敏,我能时常顺利偷跑出宫,多有他应对周旋之功,我很是喜欢他。
我不需要骑马,离了皇宫、离了规矩束缚,我就像脱缰的小马,在山野间肆意奔跑,那小太监差一些就追不上我,听着疾走时耳边的风声,我脑中不禁又闪现出那女子的面容,还有那句“太子殿下,还真是个天真有趣的孩子。” 不错!我不得不承认,小爷就是个孩子,那又如何,大人们又有什么值得效仿的,是学着他们虚伪客套,还是口蜜腹剑。
纵然我心里这样赌气想着,脚步却不自觉地放慢了,在这草长鹰飞、碧空明净的野外,我竟愈发念想起那惊鸿一瞥的女子,她的纯粹和直率可真让人难以忘怀......
我正自顾遐想,衣袖突然被小太监扯住,我微一皱眉,扭过头去正欲斥责他,他却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愣了愣,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他伸手往左前方指了指,我朝他手指方向瞧去,大约一里开外的草坪间筑着几间精舍,而那精舍栅栏外站着个人,不看尤可,定睛一瞧,那人竟是————父皇的近卫袁都?!
他怎么会在这?他与父皇形影相随,他既然在这里,难不成......我与小太监俱是吃了一大惊,登时面面相觑,慌忙不约而同地躲到草丛里。
我们伏在草丛间有一会儿,见远处的袁都挺挺直立,一直保持着警觉的神色,明显是在把风,那就说明父皇肯定也在这里,真是好生奇怪,荒郊野外,父皇天子之尊,为何会到此,他为什么要假装午睡呢? 我转了转眼珠子,忽然灵机一动,压低声音:“你去,引开他,但千万别被他发现了,若是发现了,有你好果子吃!”
谁不知这袁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彼时午间阳光充足,可我眼前的小太监却吓得冷汗直冒,面色发白,他舔了舔苍白干瘪的唇,咽了咽口水,瞪如铜铃的眼中满是恐惧,但仍颤巍巍应道:“是,奴遵旨。” 说着便小心翼翼潜着草丛往另一头移动,而我则蹑手蹑脚向那精舍靠近,小太监到了一箭的距离,突然跃起发出小兽的叫声,紧接着拼了命往远处的密林奔去。
袁都果然立马发现了响动,他目光一凛,以脚点地施展轻功,循着声音追了过去。我见机不可失,连忙加紧脚步,如兔子似奔钻到院里,到了院里,果然听见了正中的那间精舍有人说话的声音,我身子灵巧,瞬间瞥见那精舍的窗台下恰好积了一堆禾草,便想也不想钻躲到那里去。
我的心怦怦直跳,吓得胆儿都快从口里跳出来,却又觉得有那么点新鲜刺激,竟还为自己的小聪明和勇敢得意地窃喜。
“很可能是路过的小兽罢了,这是常有的事,不必惊慌。再说,清光剑在,我也能护您。” 屋里传出一把女人的声音,这慵慵淡淡的声音,一听之下,我心跳忽然慢了一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声音,这...这不是那夜里所见的女子的声音么!
接着,我听父皇说道:“朕怎么会怕呢,你忘了,我在山间隐居了八年,比你的日子长多了。”
那女子道:“可如今不一样了,您是当今的九五之尊,身系万民福祉,容不得一点闪失,还是保命些稳妥。”这话似乎是在意父皇的安危,实则夹了嘲弄的语气。
躲在暗处的我真的愕然得不知如何形容,我以为那女子那天夜里虽然知道我的身份,但欺我是个孩童,又因我是偷跑出宫的,算准了我不敢发难,才放胆地不拘言辞,竟万不料到,对着父皇,她依旧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妃嫔宫人,没有一个敢对父皇讲话夹枪带棒的,她到底是谁?居然如此胆大包天,难道她是不怕死的?
我正估摸着,父皇定要发怒了,搞不好要出人命,却听到父皇依旧温和的声音:“鱼儿,我们是故交,你不必如此。”顿了一顿,父皇似乎叹了口气,又说道:“你分明知道,朕得这皇位是名正言顺的。”
那女子冷淡而短促应道:“我知道。”
我被屋里两人的对话弄得云里雾里,却又愈发生奇,忍不住稍稍站起一些,趴到窗边,正好看见父皇与那女子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横了一张茶几,茶几上正闷着一壶香茶。父皇朝那女子微一苦笑,道:“既如此,到如今,你为何仍不肯称我一声......”
“”陛下”么?”那女子打断了父皇的话,她抬起玲珑澄澈的眼眸直直看向父皇,眼睛里有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的陛下,唯先帝一人!”
“先帝?!”我心里咯噔一跳,就是我那未曾谋面又早逝的堂兄么?我入宫数载,从未听到有人跟我提起过,“先帝”似乎是宫里头的一个隐讳,也不知这堂兄与父皇之间有什么过往,总之大家对他的事都讳莫如深,仿佛他的存在仅仅是宗庙里的一个牌位、甲历上的一个名号。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却见一直保持和气的父皇,侧脸闪过一丝不悦,他的语气露出了一丝的逼迫:“可正正是先帝,传朕皇位,承认了朕的合法,让朕稳坐江山!”
“可你却让马元贽坐大,宦党之势重燃,白费了先帝的心血与性命!”那女子言辞犀利,斩钉截铁地反驳,可说到末句,她的眼眶竟红了一圈,隐隐有泪光闪烁。
我听得心惊肉跳,原以为父皇定会震怒,然而很快,我发现自己又预判错了。面对那女子如此咄咄逼人的控诉,我的父皇竟忽然像泄了气一般,身子微微一晃,眼神也黯了几分,他慢慢垂下眼,似乎有些不敢与那女子对视。沉默了许久,父皇伸手摸索把弄着自己的茶盏,有些无奈又疲惫地缓缓说道:“将棋营、左右千牛卫明面上都是朕的人,可其实...你也知道,都是先帝的人,韩定远走,一大批死侍也随之离开,朕麾下唯他可用。”
那女子不置可否,只道:“他前身为宦官,你却仍由他掌管神策军军权,再加上这些年,他借着为你蓄力的旗号,一步步将将棋营由明转暗,变成皇帝暗卫,而这暗卫又衍出了另一个只听他号令的”飞象棋”。”
将棋营是什么?飞象棋又是什么?我心里泛起了嘀咕,这对话我真的是越听越头疼。
那女子冷然一笑:“穆宗皇帝养出了王守澄、文宗皇帝养出了仇子梁,您也要养一个马元贽,让您的孩子效仿先帝卧薪尝胆么?”
她竟突然提到了我,不仅我心中一跳,就连父皇的容色也微微一变,却又迅速恢复如常,他也不抬眼,略动了动嘴角,语气如往常般沉稳悠缓:“你见过那孩子了?”
那女子敛了神色,低头抿了口香茶,淡淡道:“既是故交,那一套虚话就免了吧。纵然您的掌控力被削弱了,编排眼线可是您的强项,我的一举一动,皇城中的一举一动,您不是清楚得很么?何必明知故问呢!您来,决不是为了叙旧,也不是与我商量对策,难道不就是为了他么?”
父皇闻言,抬起眼眸细细端详着那女子,他眼中渐渐露出了赞赏的神色,勾唇轻笑,道:“你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小鱼终究长大了…还是说,朕从前就小瞧了你。”
我心想,这女子的声音那样好听,可说出来的话却十分不中听,然而,父皇似乎毫不在意,不但没有动怒,反而放松一笑:“原来...听真话是这么舒服。朕…已经许久不曾听过真话了……有些事,就算明面上都知道,朕也敢说,却没有人敢问敢讲,你能直陈痛弊,朕很高兴!无怪先帝看重你,朕相信,你也不会辜负了朕的看重!”
当父皇提到“先帝”时,那女子明显有所触动,但神情依然淡漠疏离,只道:“说吧,您想让我怎么做,只要是有益于大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会应允。”
父皇唇际依旧衔着一丝轻若流云的笑意,道:“你有留心过那孩子的眼睛么?他的眼睛跟先帝很像......那是一双鹰一样的眼睛!”
什么?!我差点就叫出了声,我跟先帝长得很像?这怎么可能,我可从来没见过他,只是......我曾经在宗庙里见过他的画像,虽然是名义上的兄弟,我们可一点都不像啊,难道,那画像是假的?我没有办法不有些走神。
屋里的对话还在继续,那女子的神色竟柔和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可你不应该因此而冷落他,我能看出......他并不开心,就像…先帝与我初识时,他也以倨傲之姿掩饰孤独。”
父皇的眼中微澜,道:“朕也是没有法子,第一次见他,就知道这孩子不寻常。往后每每见他,看着他的眼睛,朕没有办法不想起先帝......毕竟,他是在我怀中死去的......”他吸了口气,瞧向那女子,正色道:“你不想让那孩子成为第二个先帝,对么?”
那女子圆圆的瞳仁微微一震,似乎在细品父皇的话,沉吟半晌, 她试探着问道:“您的意思,是让我......”
父皇点点头:“如你所言,马元贽的势力已日渐不受朕的把控,那孩子天性聪敏、率真纯良,但在宫中久了,受宦权熏陶,朕恐怕......你知道,皇权也有不及之处。”
“好,我答应您!”那女子眼神坦率而干脆地答道。
躲在一处的我,真的是如坠云雾,懵懂间,总觉得他们为了我达成了某种共识,却又始终弄不清楚,但隐约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推手将我推向某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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