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愿对君王舞细腰

　梅谢枝，柳发新，不知不觉转眼又是一年春景至。





　　经过近两个月的周旋，无论是朝堂抑或番外的局势，都往有利我方的前景循序渐进。





　　马党失势已成定局，为首的马元贽面上风光，实则焦头烂额。





　　对外，他四处招兵买马，迅速扩张神策军与飞象棋的数目，对内，仍以为我是懦弱怕事的小皇子，步步紧逼要我尽快诞下子嗣。





　　我被他逼得很是不耐烦，又不得不耐住性子，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与他作戏。





　　正当快要招架不住的时候，杨良娣忽染了风寒，在这乍暖还寒时节，如此凑巧却又如此合乎情理，连马元贽都挑不出毛病来。





　　我又念她病中多思，特请旨允她归宁调养，一来解她去家之思，二来自然是可以让我暂时脱离眼线束缚，为正事放开拳脚了。





　　两年时光匆匆转逝，还记得两年前，在同样的初春三月里，我遇见了鱼姑姑。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也是在同样清朗的晨曦下，我踏马前来，那时她一时失神，向我喊了句什么，当时我尚以为她怪我冒昧……







　　我推门而入，精舍没人，真是有些奇怪。





　　不过，不必如何费思量，我也知道她去了何处。





　　我重新翻身上马，信手驱至端陵附近，果不其然，远远就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只是，今日她的装束与往常很不同。





　　一改以往的素净，鱼姑姑她换上一身粉黛舞衣，束双环高髻，头戴银红相间的发饰，簪牡丹绒花，额贴殷红的梅花钿。





　　透过溟蒙的晨霭看去，乳白交织的淡烟里，银光浮动，那剑气流转的中心，是盛若桃夭的身姿，仿佛兮，如流风之回雪，缥缈间，俨若神妃仙子，当真艳容旷世，皎若朝霞，不容迫视。





　　我一时看得眼睛都直了，居于高高的马背上，俯瞰这一切，刻下很有一种冲动，要策马过去将她捞到身前驰骋远去，脱离尘嚣。





　　我分辨不出帝传中每一句话的真伪，但当年，先帝应该就是这样，端坐在高高的陛阶之上，自上而下，看着这堂前美人舞如莲花旋的吧？就是这样，那美人艳如桃李的舞姿跳入了他的眼中，钻进了他的心尖上的吧？





　　我看得如痴如醉，同为男子，我就不信，先帝不曾为眼前这一抹明媚又昳丽的春色动心。





　　何况当年，姑姑才不过十七岁，灼灼其华，哪个君王不愿采撷？





　　若如此，帝传所述，鱼姑姑因剑器舞得先帝青眼，不是虚言。





　　舞动中，那佳人发带飘逸，衣袂翩翩，行如流云逐日，轻若梨花决风，剑锋凌厉，身法灵动，真应合了前人旧诗“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一舞既毕，罢如江海凝清光。





　　她背手负剑，迎着清雾向我走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微凉的晨露与沁人的青草气息都一并吸入肺腑，才渐渐收住晃荡的心神。





　　这一回，是我先向她展开笑颜，夹了夹马腹，那马滋溜溜走到她的跟前。





　　“那些守陵的宫人，不要紧吧？”我道。





　　她抬起头，一双美目清绝潋滟，教人眼前一亮，她自若道：“我不过点了他们的昏睡穴，不消半个时辰自会苏醒，更何况，他们镇日无聊，醒与睡又有何差别。”





　　我微微颔首。





　　她绕到马侧，微一侧头，伸出手来，对我盈然一笑，道：“能载我一程么？”





　　我心头剧然一颤，差点以为听错了，愣了一愣，才搭上她的手，稍稍运力，她便轻盈翻上了马背，稳稳落到我的身后。





　　一股熟悉的馨香自后传入我的鼻间，我背向她，在她看不见的前方，压抑不住心底的窃喜，低头抿嘴一笑。





　　我的心仿佛灌了蜜，甜滋滋的，手上也力量充沛，掉转马头，即将扬鞭离去。





　　“等等。” 她忽道。





　　我持缰的手一滞，勒马驻步，扭过头去，只见姑姑回了半个身子，转向端陵，顺着她的目光眺去，薄雾袅袅间，依稀可见的只有陵园前那一对流云纹石刻翼马，凸目健美，线条分明，栩栩如生。





　　但见她目光依依，甚是不舍，过得片刻，她才默默垂下眸子，回过身来，轻道：“走吧。”





　　旷野寂寂，恐有窃听传于六耳，也不便聊正事，那马蹄哒哒走着，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姑姑，你今天...这般举动是为何？”





　　背后的人说道：“我原以为你是明日才来，不想被你瞧见了，也就不瞒你了。” 她停了停，又道：“我只是...分外想念如风。”





　　“什么？”我不解。





　　“先帝有一宝驹，名唤如风，其白胜雪，极通灵性。先帝大去前，曾赐它随我远走江湖。两年前，就在你我于湖畔相见的前几日，它年老衰竭而亡，我将它的骸骨埋在先帝陵寝附近，也算它为先帝尽忠了。那陵寝外的一对石马，神采风韵，极类如风，每每视之，宛若如风犹生。”





　　她平静说道，言语中透着若有似无的唏嘘。





　　经她如此一说，电光火石间，我恍若醍醐灌顶，蓦地明白过来，那日在湖畔，她口中所喊，分明是“如风”二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当年她恍惚间，将我与胯下的白马错认作了如风与……先帝……





　　两年了，她那时黯然神伤的情状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却又不敢提起，到了此刻我才晓得，原来如此……





　　纵如此，我却没有知悉真相的释怀，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压在胸臆。





　　她轻轻说着：“如风随先帝而去，何尝不是一种福气。我恐怕，今年先帝的祭日，无法抽空前去，所以提早了些日子来看如风，也一并看看先帝。”





　　说话间，我们已经回到精舍。





　　她往常不是常去祭拜先帝的么？只是，如此盛装确非寻常。





　　我翻身下马，道：“姑姑这话何解？” 





　   她也纵身下了马，搭着我的肩膀，扬眉一笑：“因为，我要陪你打赢这场仗啊！”





　　看着她神采飞扬的眉眼，瞬间阴霾尽扫，我只觉心中一暖，回搭她的手，朗然一笑，道：“那便待来年，将捷讯一并告知先帝，想必他也会欣喜的。”





　　姑姑深深看我，眉眼犹带笑意，如春晓照林，只是没再接话。





　　过了片刻，她才又拍拍我的肩，道：“快将马安顿好，我有东西给你。”说罢她先转身回屋去了。





　　我安顿好了一切，进到屋内，见姑姑已换回一身素色衣裳，双环髻犹在，但珠花首饰、脂粉花钿都卸了，她又是那个隐居避世的鱼姑姑了。





　　“既然马元贽的势力在朝堂和飞象棋已大不如前，且他在招兵买马，这是一个好时机，好将神策军和飞象棋换成我们的人。” 





　　姑姑在同我说话，我却在神思游荡。





　　我们结识这么久了，她也总没有过，在我面前，妍妆丽容一番，如此想想，总不该要我去谢一匹马，或者说是叨了先帝的光，才让我真正见识了传闻中的紫衣局赫赫有名的剑器舞，见识了姑姑如此鲜活明艳的一面罢？





　　直到她将一个名册交到我的手上，我才清醒过来，脸上微微一热，唯恐被看穿心思，忙故作深沉道：“这是何物？”





　　幸好她并未看出我的不妥，只道：“这是目前飞象棋中替换掉的棋子名单，韩定做这样的事很在行。只是，有仇党前车之鉴，马元贽在选拔棋子的时候更谨慎，飞象棋的卒子不但认令牌，还认统领他们的双炮、双马、双车、双士，所以，换掉卒子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将那些双炮、双马、双车、双士都变成我们的人。”





　　原来说的是如此机要之事，我连忙拨回散漫的心思，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阅览了那名册，道：“虽然明面上飞象棋的掌事人三有其二仍是马党的人，但这近半年来，经王忠实、王茂玄的一番捣腾，飞象棋早已松散不堪，由此看来，两面夹攻之计，很有成效。”





　　我沉吟片刻，挑眉又道：”对了，姑姑。十二万神策军当中，右神策军早已归我们掌领，左军中，你可知，有多少是我们安插的人？”





　 鱼姑姑不假思索应道：“两万人，但名单尚未呈报。”





　 我点点头，道：“动作倒是很快，元夕前后是一万五千人，不到短短两个月，增加到了两万人，只怕......”





　　姑姑看出了我的忧虑，道：“这些人，都是韩定经由关外仔细挑选过再送进来的，很稳妥。况且，我们还有后着，可以让马党分身不暇。”





　　“噢？”我微一挑眉，转念凝思，道：“上次你说，待到三月，将有一场大变故，如今三月已至，可还不曾听闻有什么动静，你方才口中所说的后着，莫非指的正是此事？”





　　姑姑果然点头，眼中现出嘉赏的目光瞧我，道：“小温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不错！七日后，卢龙和振武会先后起乱，到时候皇帝势必要派军平乱，马元贽如今深受皇帝忌惮，为了重获圣心，他不会放过这个将功抵罪的机会。这样一来，京中的中央军主力就以右军为主，左军虽不是倾巢而出，也独木难支，成不了气候。马元贽留守京城，身边就剩下飞象棋的人了。”





　　我冷冷一笑，玩味道：“他如此一来，犹如饮鸩止渴。三天前，父皇以圣躬不豫之故，遣他本月二十三先帝忌辰之日，前去代奠，出了大明宫，届时守备之力又削一层，他没有武功，身边又无能人，这可是一个铲除他的绝佳机会！”





　　姑姑抬起眼眸看我，眼中不无意外，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原打算等番外兵变后再告知你一切，不成想，你自己都猜到了？”





　　我扬唇一笑，不无得意道：“姑姑教出来的好徒儿，怎能教你失望呢？”





　　鱼姑姑听罢，略一低眉，露出梨涡浅笑，她大约是笑我自傲又油滑吧，但我毫不在意，只觉此时的她俏丽生动，煞是好看。





　　她抿嘴忍住了笑意，眸光轻转，挑眉道：“你既然如此得意，不妨再夸你一夸。将杨良娣送归家中，你本意只是想暂时躲开她的监视，是吧？偏巧歪打正着，成就了一步妙招。”





　　论机灵变通，果然还是姑姑更胜一筹，我道：“姑姑，你这话又怎么说？”





　　她神色认真起来，稍压低声，道：“我跟你父皇的原意，是想让你在三月二十三日留在宫中，加强守卫严防死守，避开反杀之危。如今一想，虽然我们为你准备了身形相似的死侍，必要时可以假乱真代你受险。但皇宫毕竟是马党的势力根源，耳目众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能料他阴险起来会放出什么冷招。”



　　“倒不若...你干脆将计就计，在三月二十一借探望之名出宫到杨府，然后留宿下来，你出其不意马党难以防备。再者，杨家虽与马党有勾结，但守备终不如皇宫与飞象棋，你身在杨府，马党的戒心降下一重，也就不会分心来防你。其后，你再图良机出走，以你的聪明才智，脱身应该不成问题。你赶在二十二日的子时前来到我这儿，趁着夜色，咱们再一同赶往五里外，严修所布的驻点，那里聚集了大内、卢龙、兆仪的拔尖高手，待在那里最是安全。这个事，你回去后立马跟你的父皇商议一下，驻点接应的人就由我来联络。”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兹事体大，我心中虽赞叹姑姑心思缜密，行事又胆大果敢，却不敢妄加评议，这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确实需与父皇筹谋，得到他的首肯方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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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标题“愿对君王舞细腰”：唐·佚名《杂曲歌辞。入破第五》千年一遇圣明朝，愿对君王舞细腰。乍可当熊任生死，谁能伴凤上云霄。



　　2. 流云纹石刻翼马：查了资料，是端陵的文物，在此处用上了。



　　3.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唐·李白《侠客行》



　　4. 美人舞如莲花旋：唐·岑参 《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



　　5. 流风之回雪、皎若朝霞，不容迫视：化用 三国· 曹植《洛神赋》



　　6. 归宁：回家省亲。多指已嫁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



　　7.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罢如江海凝清光：这三句都取自唐·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