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根据你的描述大概就写了这么一点:现阶段的打算是把它当作楔子。”记者伸出手接过自己的那本硬皮笔记本,“有什么修改意见吗?”
“‘凯尔文·奥斯汀’,这破名字真亏你想得出来:只要取名和姓的首字母倒一倒,再随便取个新的名与姓,你的角色就诞生了是吗?”
“当然,这个命名法多方便啊——既不用绞尽脑汁想个朗朗上口还得富有内涵的名字,也不会把作为参考原型的本人名字暴露出来,能想出这种办法的我可真了不起,一看就是写纪实文学的料!”
“等你真能写出点什么好东西再来吹嘘自己吧,呆头。”泼完冷水后,士兵握紧枪站起身,“我得去沟壕里待着了,不想白白受苦的话就别跟上来。”
“你本来也大可不必跑到克里米亚受苦啊,亚瑟。要我直白一点地讲的话:柯克兰们在赚钱方面早有建树,又何必再去给国家交血税呢。表现忠诚就非得这么招摇,比命还重要?”
“滚开,睡你的觉或者拍你的照片去——我怎么想谁都管不着。”
“哎哟,真不好惹,这么急躁小心把命都搭上。接着!可别在站岗的时候打瞌睡了!”
还未等士兵回话,战地记者就已经头也不回地往阵地那边走了。于是亚瑟·柯克兰张开五指,一小只被包装在纸里的扁方块正躺在他的手心里,凑近一闻还隐约散发出令人怀念的热可可的香气。
“嘁,这家伙……”
他小声地嘟囔几声便诚实地取出深褐色的糖扔进嘴中咀嚼品味,苦涩与甜腻即刻彼此纠缠起来、一块在舌尖舞蹈——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吃到可可块了,更别说那些打扮得比贵妇人们还要精致华丽的点心。
“喂,柯克兰!这边!”
“傻子!别叫这么大声!”
听到并望见缩在前线沟壕里招呼自己的战友后,亚瑟几乎是立刻猫着身冲上去一把捂住对方的嘴然后一块背靠垒墙缩成一团:“被俄国佬当成靶子瞄了怎么办?你不要命了?”
“放心、这点声音连老鼠都惊动不了,更何况俄国人也是要睡觉的。”士兵拍拍亚瑟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下来,“先前你还没归队时,我们就在打赌你还会不会跑回来。”
“噢,那你赌了什么?”
“我说了一句:‘亚瑟·柯克兰这家伙一看就不像是会开小差的老实人’,于是很显然今夜过后他们就得每人给我一便士。”
他自豪地向当事人宣告着自己的胜利,随后神色却又暗淡下来、兀自摇了摇头:
“但仔细想想比起钱,我当时就该提些更现实的东西当筹码,譬如说拿件新一些的、厚实点的外套——我敢说再这样下去,我所要忍受的灾厄就不止接下来刺骨的寒冷、还有那些上蹿下跳的讨人厌的虱子。”
亚瑟·柯克兰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安静地握着枪杆背靠垒墙缩在战壕里、在愈发冰冷的空气中听着一旁的士兵以极轻的音量絮絮叨叨地发牢骚,从恶劣的环境骂到在他看来并不明智的来自长官的部署策略、再从对上司的鄙夷骂到现在正守在对面阵地的俄国敌军身上,最后声音愈来愈轻、微不可闻。亚瑟无意间转过头,发现对方已闭上了那张平日里滔滔不绝的嘴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在这股寂静到无比诡异的气氛中,青年极力将自己的精神集中在警惕与观察敌军任何可疑的举动上、试图捕捉任何会造成不利情况的蛛丝马迹:想起在幼时所听过的士兵于冰天雪地中因一时疲惫而不自觉的闭眼小憩失去性命的恐怖故事,亚瑟便尽力睁着眼睛、不使自己也同样落得变成一具僵硬尸体的下场。
经过意识清醒下几个小时的折磨,直到漆黑一片的夜幕已完全映不出任何闪烁物什的时候,青年与他的同伴得到了换班的指令。
秉持来到据守之地时的谨慎回到营地供兵士们休息的帐篷之后,亚瑟并未觉得自己得到了放松——恰恰相反,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如同灌了铅般沉重、产生了跪倒在地上的错觉。事实上他仍和正常人那样翻出了一件衣物草草披在身上,决定撇开眼下显得无比奢侈的洗漱习惯、在下一场随时到来的战事之前窝在帐篷内空余的位置补上一觉。
闭上眼不久,他又来到了那条几乎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的河道、以及充斥着血腥味与硝烟味的土地——这里是阿尔马河旁的岸上,亚瑟毫无疑问认得这里。
青年于恍惚中抬起头,将手中的枪攥得更紧了些:直到将自己所碰见的企图侵害生命的家伙全部倒下之前,他已凭借手上的这把家伙弄死了几个敌人——
这是亚瑟·柯克兰短暂的人生中,头一次动手杀人。
有关杀戮的事对他来说并不算太过遥远:理论上,他曾有过沉湎于推理小说的一段时间,为里头预设精妙的凶案技巧好奇不已;实践上,他不仅曾在学校的生物课时动手剪去牛蛙的头、为学习解剖而将它开膛破肚,还曾将蝴蝶以钉子固定翅膀、制成具有赏玩价值的标本。但无论哪种尝试,都与他眼下必须得做的事情完全不同:至少,上述的杀戮行为并不会弄得自己一身污渍,更不会让腥臭在鼻腔中翻涌、久久不离去。
他草率地掩鼻、又咽了咽嗓,试图在把胃中隐隐涌动的呕吐感压下,步履蹒跚地跨过脚下已经无法辨别的尸骸,尽快跟上前头招呼所有还能动的士兵抓住敌军撤退的机会继续推进战线的领头人。
骤然间,他感觉到自己的脚被什么人拽住了:亚瑟转过头,发现抓住自己的家伙是倒在坑洼地上、半死不活的步兵——与尸体的唯一区别也仅仅只是这个人处于一息尚存的状态罢了。
年轻的英国兵快速打量一下对方身上因血渍与划伤而破烂不堪的制服,看出这俨然是刚才与他的同胞们打得不可开交的俄国佬的一员。意识到这一点后,亚瑟立刻不留情面地用力抽回自己的脚,毫不犹豫地向前进方向挪动步子——
“вода……”
呢喃传入耳中,亚瑟·柯克兰停下了脚步。他警惕地转过身,将步枪横在了自己面前:
“……什么?”
“Дайте,мне воды……”
亚瑟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有关俄语的教育,自然听不懂奄奄一息的斯拉夫士兵在说什么。
但根据对方直直盯着自己挂在腰间用于储存饮用水的软袋,以及微微张开、不断翕动的干裂双唇,他猜想眼前的俄国人是在向自己讨口水喝。
……反正,这家伙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是么——只要把塞子拔掉、将水往他嘴里灌下去一口,这事就结束了,花不了多少力气和时间。
拿定主意后,他将步枪背至身后以腾出双手拿出身上装水的用具,俯下身准备秉持所谓的人道主义精神给对方喂下水、当作对这位即将死去的士兵弥留之际的饯别。
就在年轻的英国士兵刚刚半蹲下身,方才还如死尸那样毫无生气、摆出可怜模样乞求施舍的俄国士兵突然回光返照,直接一拳便对准英国士兵地脑袋招呼上来,而亚瑟惊惧地瞪大双眼躲开了这一突然袭击——如果没有反应过来,以对方的力气很有可能就直接将他击打得晕头转向、最终撂倒在地上了。
将肢体攻击堪堪躲过,亚瑟虽然惊魂未定,却也已经再度将枪拿在手上、使枪口对准了企图利用善心诓骗并偷袭自己的俄国人,在瞄准要害的瞬间立即扣下了扳机——
砰。
随着一记枪响,他看见对方胸口处血涌如注、直直地倒了下去:毫无疑问,霰弹枪的子弹已经轻而易举地贯穿了要害。
亚瑟·柯克兰并为因此而将枪收起,他一边长吁着气将心平复下来,一边端着枪小心翼翼地靠近倒在泥泞地面不再动弹的俄国士兵。他不禁屏息,朝着眼边因光线反射过来的奇怪闪烁瞥去——那是眼前的俄国人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把小刀的反光。
青年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几乎被冻结了,冷汗涔涔地自脊背冒出,他完全想象得到如果自己没能躲开那意在将自己打出硬直的一击将落得什么下场:下一秒他的胸口、他的脑门,或者是他的喉咙就会多一道深不见底的、鲜血淋漓的豁口,然后现在倒在地上的就可能不是对方,而是自己……到了那一刻,他甚至无法为自己的误判后悔不已,只能怀抱着自己的善意死不瞑目。
“就这么恨吗……?”
沉默之中,他的思绪大声地质问,驱使着他以双手竖着举起前端配有刺刀的枪:
“无视困境、瞒骗善心、将狗屁的人道主义抛掷脑后,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消灭眼前的敌人,哪怕只有一个、哪怕成功的可能性比战争就在下一秒戛然而止的可能性都小……你们俄国人,就这么恨英国人吗?!”
他不可能得到回答,他显然没法听到回答:一是他根本没有将问题自口中宣泄而出;二是在他用力地以刺刀捅穿脑袋的瞬间,毋庸置疑,俄国士兵已经死透了。代替言语回答他的讯问的,只有在地上蔓延开来的一片血浆与脑浆的混合物——亚瑟·柯克兰清醒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终于绷断了。
他的思绪莫名其妙地飘洋过海、跨越时空,回到了幼时自己与家人同住的位于伦敦的住宅,耳边是威廉对自己的训诫*:
“你如果真的急着想去给政府交血税,那就最好尽快让自己变成一个麻木机器,亚瑟。”他如是说,“不这么做,你就会既鄙夷法国人又欣赏他们的歌剧,既憎恶俄国人又赞叹他们的芭蕾艺术,既时不时讽刺一嘴教会又深信上帝的存在——简而言之,你会神经错乱、语无伦次,没法与除英国以外的整个世界为敌、以寡敌众,把眼前的人全部杀光。”
“全部杀光?”亚瑟惊讶地问,“那太无情了,威廉。”
士兵直起身,阴冷的天使得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他试图挪动脚步,却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徒留下某个人抬手掩面的身影:
“无情总比无脑好。”
他听到某个声音伏在耳边,发出犹如恶魔的低语:
“历史就是无情对无脑的胜利史。”
TBC
*此训诫内容参考英剧《是,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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