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丢失了乐园,那我们便回到人间。」 早在春末夏初,费渡口中那个在滨海旧址上建造的游乐场就正式开业了。 骆闻舟一直很想去参观参观,无奈人被困在燕城这一亩三分地总是走不开,出游的计划便一直耽搁着,最后竟拖到了七月的尾巴才终于趁着费渡生日那天有幸到访。 费渡本来对逛游乐园没什么兴趣,这里与其说是他的产业,倒不如说其实更像是一起合伙参股经营。在把地收购回来后从设计到规划大多都是周怀瑾他们忙前忙后地耗时出力,按他的话说自己不过是最后签字拍板的那个,就连当初开业也只是简单走了个过场。但是既然骆闻舟想来,他当然也乐于奉陪。 结果没想到来了之后两人在一群来往穿梭的热闹小孩间望着各式各样眼花缭乱的游乐设施,两个年纪加在一起已过半百的家伙竟无所适从起来,彼此面面相觑,一时间场面颇为滑稽。 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再不要脸也实在不好意思去和小朋友抢位子,于是干脆放弃了那些游玩项目,买了个冰激凌绕着游乐园有一搭没一搭地溜达闲聊。 按着他们走过的地方,费渡给骆闻舟细致地讲了很多关于里面所涵盖的心思——嘴上说是从来没管,讲起来却是分明头头是道——海盗船上涂着的油漆图案是他生前所画的放大版复制品,那里种着她过去最喜欢的花……从几十年前尘封泛黄的旧案,到近年同样不幸卷入其中受害遇难的离人,便是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低调记录着他们短暂一生的美好记忆。 甚至在乐园的门口还专门竖有好几个彩绘雕塑,女孩穿着色彩缤纷的碎花裙子在风中舞蹈,像极一只刚刚破茧而出、展翅欲飞的蝴蝶,充满善意和希冀地拥抱世界。 骆闻舟看到后沉默地上前,抬手摸了摸雕塑的头顶。在触摸的一瞬间好像有无数时空重叠,在不同的时光轴中,看到了她们曾经那样鲜活明媚的生命。 就好比此刻头顶的蓝天白云,飞鸟阳光。 即使并没有参与什么游乐项目,仅仅是和对方并肩走在林荫落下的路上就已经令他们足够满足。直到头顶太阳高悬又逐渐西垂,也仍旧意犹未尽。 在夕夜交替的时刻,他们登上了其中一个最不刺激也最安静适意的摩天轮。 坐上摩天轮,看着底下的建筑逐渐渺小,骆闻舟感慨似地说道:“还以为你们会建一个类似展览馆什么的。” “放在冷冰冰的罩子里供无关的人随意点评几句?那样只是将深重的悲痛从骨血里再度残忍剖出留一句轻描淡写罢了。”费渡坐在他的对面,闻言笑了一下,平静回复:“对一件事最好的缅怀,就是让它们自然地归于尘土,归于雨露,让不幸的遇难者在鲜花中安息,让仍然在世者在回忆中释怀。” 这是他们当初选择在滨海建造游乐园的初衷:在地狱上建造乐园,从失去中重获新生。 骆闻舟看向费渡,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曾经那个穿着奇装异服吊儿郎当的身影已经在记忆中逐渐模糊,卸下层层伪装假面后,只是一个性格温和,聪明机敏又偶尔叛逆的年轻人。 也可能,这才是真实的费渡。 “那你呢?” 你有没有放下? “我?”费渡愣了一瞬,习惯性半开玩笑道:“怎么,是我最近哪里没有做好又惹得师兄误会担心了吗?” 骆闻舟没有说话,只是一瞬不移地注视着他,目光平和,又灼灼如炬,穿过那层薄薄的镜片,望进如琉璃般折射着陆离光彩的眼底。 厢体在沉默中缓缓攀升,连风也极识眼色地没有打扰,在距离脚下人间足够远的时候,费渡终于启唇。 然后骆闻舟看见,他漂亮皮囊下那些已过经年的淡红疤痕。随着时间推移它们早就没了当时的惊心触目,痂皮剥落而下,反倒像是一条条带着病态的佚丽纹身,与各自所蕴含的真实故事一起,烙印在灵魂深处。 “还好。时间久了,总能忘掉一些。”费渡轻说:“所谓释怀,无非是在苦涩即将泛滥之前用甜蜜填补——快乐的,骄傲的,没有忧愁的,充满希望的……” “只不过对别人来说可能触手可及的“糖果”,我要更难一些找到。” 说话时,他们即将到达摩天轮的最顶端,远处地平线上最后一抹日光倾洒落入,充满眷恋地向人间做着白昼最后的道别,随即天幕缓缓垂落,无限温柔地盖上所有裸露的炫目明亮。 一如眼前人。 许是这里绝对私密,也足够安静,爱人宽容的耐心足以让他表白。 “知道《失乐园》吗?”费渡神色如常,看着窗外自顾自说起来:“亚当与夏娃因为偷食禁果最终被上帝逐出尹甸园,使得后世无数子女信徒为此感到惋惜悔恨,甘愿在神座底下终其一生虔诚祷告,苦修赎罪。” “可是好多人忽略了,“失去”起码意味着曾经拥有。” “拥有”,一个多么令人感到幸福的辞藻,与一切美好挂钩,即便是过去时,可若当回首往昔,也饱含确幸。 而费渡却是一个不伦不类的怪胎。从记事起十几年的时间从未真正直白感受过一点温情。费承宇那样的人渣当然没有信仰,但他曾赞赏过《圣经旧约》中那位高高在上的上帝:永远理性、永远无情、不为情绪所控——这样的神性使费承宇由衷推崇,连带着更要完全抹杀掉费渡身上任何一处的孱弱、虚伪的肮脏。净化卑劣的血统,获得无上的神格。 陶然和骆闻舟是他在最坏的时候遇到的唯二安慰。 如果说前者温柔得如风如水,内敛细腻的关怀使他无法不依赖;那么后者则更令他震撼:恍觉原来一个人的情感可以如此外露热烈,甚至于目光落在身上都觉得在灼烧皮肤,就连最底层隐秘的阴暗都无处遁形。这样的张扬轻狂令他不由惊叹,同时也不敢相信自己难以抑制的渴望。 于是满身伤痕的少年只能下意识张开保护自己的锋芒和利刺,张狂纨绔又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想要接近,又畏于灼伤。 就在这时,黄昏与夜晚交替的天空分界处突然措不及防地炸开一朵烟花。原本属于黑夜的物事染上白昼的一些颜色,以极为绚烂的方式,冲淡了“只是近黄昏”的遗憾。 也吸引了费渡的视线。 不由得怔忪一瞬,一个念头刚刚成形,就被骆闻舟及时点破。 “那个,今天不是你生日嘛。虽然没来得及准备蛋糕什么的,但来都来了,总要把场地好好利用一下不是?”骆闻舟摸了下脖子,跟费渡解释道:“我就拜托了陆嘉他们一下……不许说幼稚啊,都来游乐场了,再幼稚也有你的份。” 对上费渡难得没来得及敛下迷茫的目光,骆闻舟略显浮躁的心跳反而定了下来。不闪不避地回视过去,大大方方展示着自己滚烫的心意。 “你刚刚说的什么上帝、乐园……我其实听不大懂,也不想去细究。所谓的‘乐园’太过飘渺,我并没有什么兴趣,相信你也是。” 骆闻舟的身子微微前倾,伸手轻轻搭上对方放在膝上的手掌。高处不胜寒,好在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他可以传递熨帖。 费渡顿了顿,无声地翻过掌心握住彼此。 是温暖的。他想。一点不显过分。 接二连三的烟花接连升起,在与视线大概平齐的地方肆意绽放,火树银花,好像伸手就可以触到。 而骆闻舟的声音穿过层层喧嚣,准确无误地进入耳道,一直传到了心底。 “人总是抬头去看,是因为天空高远、神秘,有星星、有飞鸟、也有烟花。”骆闻舟边说边指向距离他们愈来愈近的脚下地面。“可星星终会成为流星陨落天际,倦鸟归巢,再绚丽的烟火也转瞬落幕,殊途同归。” “就像你刚刚说的,欢乐与甜蜜需要一点点积累的,而它们全部来自地上。” 烟花已远,可有通明灯火交接,光亮竟丝毫不减。 隐约有稚童的笑闹声传来,飞上云霄半空,稳稳接住了即将降落的他们。 “不过是起点不同而已,我们努努力,争取弯道超车。” 糖果少,那就一起去攒,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再不济把我的分你一半,匀一匀,肯定少不了。 在骆闻舟说话的同一时间,摩天轮缓缓地重回原点。等候多时的工作人员熟练打开外边的门锁,铁门开启的瞬间,有无数缤纷霓虹装点下的朦胧璀璨温柔涌进,充盈了身处的小小空间。 “欢迎回到人间,费渡。” 率先一个健步迈下厢体的骆闻舟侧身含笑地望着他,眼里似盛了整整一个凡尘的温热灯火,再无比细致地裁剪成纱,轻轻笼罩在他的身上。 最后一个烟花落下天幕,碎光点点,似通往彼岸的引盏。 待此清凉月,可梦俗间尘。 费渡轻轻扬唇,牵着骆闻舟的手再度踏上地面。短暂的失重感还未袭来,自己便落入了一个极其踏实的臂弯。 “费渡,生日快乐。” “嗯。” 毫无疑问,这个世界实在称不上多好。可他们还是乐在其中。 因为人间有风,有花,有光,还有你。 不必去羡慕别人,我们就是别人口中羡慕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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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01
呜呜呜“欢迎回到人间”这句戳我[热词_破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