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站在人影散乱的狭窄的街道上,僵立于原地,捏紧衣角,无措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四周尽是废墟,年久的房屋早已倒塌,灰尘漫天。大风刮过,发出鬼哭狼嚎般的悲鸣。阴沉沉的天空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人们却临危不乱。 所有人都带着一副眼镜,像是沉迷在美梦中,他们在断壁残垣中痴笑,脸上流露出幸福与享受的神情,这场面看起来有些怪诞。他们不断地掠过我,与我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我实在是好奇——那眼镜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光怪陆离、引人注目。 我拉住一个人的手腕,忐忑不安地问:“你可以把眼镜借我戴一下吗?” 他不耐地扫了我一眼,冷哼一声,径直走向远处。 我呆滞地凝视着他们远走的方向,那是一片深渊,没有日光、皓月以及星辰。 而我所走的阳光大道,虽寂寥无人,但这暖阳实在是令人迷恋。我伸开手,像大鹏展翅那样,拥抱了四月天,亦拥抱了生机。 我笃定了这是我的路,却不仅仅是独属于我的。 二. 旭日东升,那些人化作五彩斑斓的光点,纷纷投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俨然有种“前仆后继”之感。 可是我看到有无数条如手臂般粗壮的藤蔓,缓缓破土而出,死死缠绕着他们,从脚踝处,向脖颈延伸。他们似是要窒息的鱼,肢体本能地不断扑腾、挣扎,面上却又在狂欢、大笑。他们像木偶,被无形的丝线牵连控制着。 红色混着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到衣领上,绽开朵朵曼珠沙华。 他们顺着某物的指引,一步一步地走向寂灭。 三. 我去了一家名为“美梦”的眼镜店,配了一副黑框椭圆形眼镜。 刚进店就能看见一张巨大的海报贴在墙上。那上面画着戴各式各样的眼镜的人,他们就像我在大街上见到的人一样,惬意地眉开眼笑。海报正上方写了一行黑色楷体大字:人间险恶不可求,惟有镜中度黄粱。 验光师略带悲哀地长叹一声,“这视力没救喽!” 我半点也不信,他一定是在诓我! 我的视力向来很好,于是,我问验光师我的视力哪里没救,那验光师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知道阳光透过眼镜,照映于深深的眼眸中,最后在脑中形成的画面,定然是美丽动人的仙境。 我心中也隐隐约约有了猜测:戴上眼镜就能享受美好,无法看到夜的存在。 我动心了,于是迫不及待地戴上眼镜。稍稍有些头晕,过几分钟就适应了。 刹那间,周遭的破败和荒凉变得绝美、惊艳。 我看到了数道彩色光芒破云而出,如箭雨般直直射向大地。淡蓝色的、将要与天空融为一体的鲸鱼在空中遨游,巨大的鱼翅是那样的不真切。海鸥携着滔天巨浪,那浪头将要将小小的我淹没时,又化作万千抖动着透明翅膀的萤火虫,仿若大自然的挑逗。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目不暇接。 我像是一个稚童,误入桃花深处,昂首仰视,赞不绝口。 我这才惊觉:原来我的视力早就无药可救了,我从未看到过如此胜景! 我是盲者,如今,获得了应有的色彩! 四. 我融入了戴眼镜的人群中,与自己之前心驰神往的红日背道而驰。 我像是得了癔症,对着虚空言语,触碰着假想的事物。 又是晴朗的一日,我依旧顺着人流,踏向深渊。眼镜中的世界绚烂、亮丽,只有白昼,是看不见夜的。 我正走着,怀中抱着一个白色小熊娃娃,这是我儿时丢失的娃娃,娃娃被我精心地系上一个红色蝴蝶结。 倏地,一阵刺痛令我惊醒,眼镜不知为何掉落在地,染上不知名的红色液体,镜腿随着一声脆响,竟然直接断开了! 透明的镜片被湿滑的泥土污了,可它也从未洁净过! 我还来不及惋惜,就看到一根藤蔓缠住我的脚踝,铁锈味在空气中酝酿。我直接抬脚挣断那该死的禁锢,仓皇逃窜。 入目皆是红色! 令人胆寒,令人颤栗! 干涸的、潺潺流淌的、鲜艳的、暗沉的…… 我逃脱了桎梏,这一次,迎接我的,不再是虚幻,是真实。 五. 假期一瞬而过,我开始了弥漫着苦楚的学习生活。 教书老师告诉我们:“何为真理?真理,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是抽象的概念,是无处不在的常规。” 到了课堂的最后,他又补充道:“我们要敢于直面现实,直视苦难。黄粱一梦固然美好,可终究是梦啊,醒来惟余一场空。” 一瞬间,有好些人高马大的壮汉冲破教室的门,鱼贯而入。他们轻松地抓住教书先生,教书先生被他们压弯了腰,像是一个标准的直角,眼中确是坚毅不屈。 他们大骂道:“这是个疯子,只会疯言疯语,别让他带坏了小孩子!” 有一个姗姗来迟的老妇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到教书先生旁边,往他脸上啐了一口。 她口齿不清道:“我们苦了一辈子,最后享点福,不缺德不犯法,你凭什么一句话就否定我们的苦尽甘来?”话罢,老妇扶了扶银框眼睛,显得几分“优雅”。 我虽对着场景不明其意,却又关于“为什么要直视苦难”这个问题,做出一番思考。 我想:倘若都沉沦于镜花水月。那么谁来揭露苦难的存在,那些饱受苦难的人又有谁来铭记? 教书先生被开除了,临走时,我偷偷去看过他。 他的背影无疑不是落寞的,我走上前去,问他:“哪些人知道真理?” 他答道:“真理往往只在少数人手上。” 我诘问道:“那掌握在多数人手中的真理是什么?” 他不假思索道:“掌握在多数人手中的,是常理。” 六. 新来的教书先生在上课时,最先教给我们一个“女”字。 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一男同学率先举手答道:“精神食粮。” 教书先生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叹息几声。他又点了以为女同学,女同学畏手畏脚,声音细若蚊吟。 “玩物。” 教书先生让他们坐下,我想举手。可刹那间,所有同学都凝视着我,他们的目光像是利剑,要将我穿过。 他们的脸像黑色的一团乱麻,除了那一双可怖的眼睛,和反着寒光的眼镜,什么也看不清! 这让我不禁想起一个词——魔鬼! 他们都长着一副魔鬼的脸! 可怖如斯! 我焦急地看向教书先生,可这次,我却看不清他了,只是有个隐隐约约的白色人影,在周遭的黑暗中格外突兀。 我大抵是要盲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我能看得真切的,亦不知我看见过什么。 七. 阳光是利剑,是熔岩,双目似是要化作脓水。 我早前心驰神往的灿阳,毫无变化,这次,我竟有些惧它了。 何其讽刺! 八.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数不尽的侏儒提着大砍刀,血水蜿蜒而下。他们趾高气扬,不曾擦净脚底的污泥,竟径直破了门,踏入人家家里,好生无礼! 他们喜欢提着比自己还要高的砍刀,追着四处逃窜的流民,手起刀落,人头骨碌碌地滚落,便再无动静。 他们在笑,笑得可怖,笑得丑恶! 我亦在梦中狂笑不止! 呵,笑这群臭虫自取灭亡! 我总觉得这个梦真实,早上起来问了许多人,他们却纷纷摇头,一无所知。 不,不会的! 我相信这是真的,且不只有我记得,只是他们在装疯卖傻罢了。其实他们心中高悬明镜,可他们像那群侏儒一样,不敢抬头,亦折了腰,再也抬不起头! 他们生怕自己抬起头,就会有一股寒凉横在颈侧。 九. 隔壁家的阿姐成亲了,门当户对,两情相悦。喜糖却并不好吃,入口时只有浓郁的苦涩。 一日,阿姐发现婚书中的“婚”字不吉利,因为“婚”的部首是女字旁,这是一个脏污的、令人作呕的字,故而,阿姐将那“婚书”改成了“昏书”。 我问阿姐,为什么这个字不吉利,她却只是笑,这个笑,令人由内而外地颤抖,好像有数道冰锥要将我穿透。 我欲诘问,可阿姐一向平静祥和的脸倏地成了一团乱麻。 我知道了。 阿姐和那群魔鬼没有分别,他们怕不是早就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将我吃掉!我不能揭开这层虚伪的黑纱,不然,他们定不屑于与我虚情假意,即刻便会将我吞食入腹! 我突然有些庆幸,自己之前在课堂上没敢发言。可是,这似乎有些不对。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追求真理,何错之有? 莫非……我和他们一样,都有着一张魔鬼的脸?我想寻一面镜子,我想借着外物看清自己,可我找不到。 我该如何知道,温热的血肉下,那颗跳动地强劲有力的心,亦正亦邪呢? 十. 我早已不再读书,而今,妹妹也退学了,因为弟弟要吃肉。 妹妹难过极了,她独自一人,坐在荒郊野外的草地上,我找到她时,她正在抹泪。豆大的泪珠溅到野草上,仿若朝露。 我坐到她身侧,见那夜景美如画,我说:“月儿圆,星儿灿,鸿鹄之志无需多言。” 妹妹似乎悟了,她眼中沉寂的死灰又开始闪出诡异的点点火光。 我不想她重蹈我的覆辙,于是乎,我竭尽全力想要供她读书,我知晓,这是一个渺茫却又近在眼前的希望。我想救救现在的妹妹,连同几年前的我。 十一. 我彻底盲了,举步维艰。妹妹出嫁那年,她十五岁,丈夫五十岁。而我,十九岁了。 我早就不曾见过她,我知晓那五十岁的鳏夫好食人肉,妹妹要么就是与之为伍,要么就是被拆骨入腹。 我不知道妹妹是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她已病入膏肓,我再也救不出她。 红色的日历上明晃晃地写着今昔何昔。在新世纪,五谷丰登,百姓和乐,人们早已无需易子而食,却又喜欢上绞杀罗裙。人们早已无需供奉神明,畏惧鬼神,却一次次地手持高香,祈祷着福星般的男婴。 杀猪刀深深嵌入人的颈侧,哪还能分得清那是猪血还是人血? 哈哈!愚昧无知者必然魂飞魄散,而真理与人道,就是直直射向深渊的阳光之剑! 十二. “可惜喽,年纪轻轻就得了精神分裂、被害妄想症,整日嚷着鬼神之事,状态疯癫。” “没救喽,赶早找个义庄,选个好地方,再寻个道士做个法事吧!” “快死啦,看着也没几天好活了,死了倒是一了百了,眼不见心不烦!” “……” 聒噪,那群魔鬼又在嚷叫,活似黑白无常索命鬼,判定着格格不入者的死期。 世上可还有醒着的人? 劳烦叫醒那些沉睡者,好生安抚不安的魂灵,连同枯干的躯干,埋葬在荒芜贫瘠之地。来年春朝,破土而出的嫩芽就是那生生不息的不可言说的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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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16
我是山猪,细糠吃不惯🤪有一说一,大大文笔好棒,意境好高,已关注www[热词_牛哇牛哇][热词_牛哇牛哇]
2023-12-31
这一篇绝对是细糠![热词_嘴角上扬]